2017年11月首次做客徽派访谈,常河、朱晓凯、刘政屏、章玉政等文化大咖建议做一本老省城安庆文脉的书籍,第二年5月《记忆场:晚清民国安徽省会安庆城市文脉》就出版了,获得新安读书月好书奖。去年和今年,汪军在上海书展先后推出新著《街头与市井》《归羊》,广受好评。
近日,皖江文化学者汪军再度走进古井贡酒合肥体验中心,做客由古井贡酒年份原浆古20冠名的徽派栏目,以《长江文化视野下的皖江板块》为题畅聊皖江文化与荆楚、湖湘、江右、吴越、淮扬等文化板块之间的联系。他说文化学者应该像一个好厨师,会选择提炼烹制出一道好菜,而一个人在写作时,真诚的面对自己,就会和相似场景引发的乡愁共鸣一样,在心灵上和更多人找到契合点。
闭合环线也是皖江文化重心
学者汪军
徽派:汪军老师是徽派的老朋友了,这次也是坐刚刚开通的合安高铁从安庆特意赶过来的。
汪军:是的,开通第二天,我就搭上了这条有意义的高铁线。这个高铁实现了安徽人的环线梦,长三角第一条闭合环,从合肥南到合肥南。安徽的整体交通有大的提升,我们做地域文化研究来说,这个环线是皖江文化的重心,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——清代是安庆府、庐州府这两个地块,民国废府改道,设立安庆道,以安庆、庐州两府为主体。庐州府原来有合肥县、舒城县、庐江县、无为县、巢县,安庆府有桐城县、怀宁县、太湖县、宿松县、望江县、潜山县。由于教育学区、司法辖区的交融,以及安合公路开通,这两个地域民国后有融合的趋势。当时省城一些主要的学堂安徽高等学堂,安徽师范学堂,安徽法政学堂,后来的省立安徽大学,生源主要来自这两个地方。安庆道的人才是比较多的。我们就以民国安徽大学为例,大名鼎鼎的刘文典就是合肥人,我们把他当作安徽大学的创始人,给安大一个非常好的起点。
徽派:高铁环线成了一个文化环线,有意思。
汪军:对。往下就是舒城,出了个陶因,省立安徽大学时期曾任教务长、法学院院长,1946年国立安徽大学创立,是首任校长。舒城还有一个韦从序,国立安徽大学时期的法学院院长。到桐城了,美学家朱光潜,国立安徽大学筹委会主任委员,伦理学家汪少伦,国立安徽大学建校时的省政府教育厅厅长,也是筹委会委员。到了怀宁、安庆,王星拱、程演生曾任省立安徽大学校长,王星拱后来长期担任武汉大学校长,抗战胜利后对创办国立安大贡献很大。巢湖原来叫巢县,一个是杨亮功,做过省立安大校长和国立安大校长;一个是林学家韩安,省立安大创办时期的省政府教育厅长。在这条闭合环走一圈,民国安大的关键人物基本都在这个圈里。
汪军著作
徽派: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想到一个文化人物。
汪军:而且这些人物的安徽意识非常强。民国时期这种地域文化认同意识最强的就在这个环线里。杨亮功、孙立人、杨振宁父亲杨武之,考取的都是安徽官费留学,杨振宁在自传中,特别强调自己名字中的宁,不是江宁(南京)的宁,而是怀宁(安庆)的宁。那时候安庆也叫怀宁,杨振宁1922年出生在安庆道合肥县,他有这种地域认同。
徽派:你这坐一趟高铁,看沿路风景比我们又多了人文视角。
汪军:明清时期安徽文化中心在安庆徽州这一带,进士、举人这两个府排在前列。太平天国战乱之后,皖南地区人口大量损失,同治年间随着淮军崛起,人才中心开始转到我刚才讲的这个环线地区。从安庆 —— 徽州到安庆 —— 庐州。徽州出了个胡适,但他出生在上海,早期教育也是在上海。我们刚才列举的环线这一批民国人物,都是在本土成长的,这条环线的人文环境对他们的影响很大。
记忆场用来还原共同的乡愁
古井体验中心徽派访谈现场
徽派:高铁的开通就能给你这么多思考。你上次来已经是三年前了,三年对皖江文化研究的进展有哪些。
汪军:我对徽派很有感情,三年前很多朋友都过来了,访谈结束后,他们说做一本书很好啊,我本来是没这个想法的。因为讲完已经满足表达欲了。在朋友们的催促和支持下,半年时间书就出出来了,2018年5月《记忆场:晚清明国安徽省会安庆城市文脉》出版,获得当年新安读书月好书奖。
徽派:算是徽派催生的了。
汪军:完全是徽派催生的,否则没有这个想法。出了一本觉得很成功,就一发不可收了。新浪博客时代开始拍照片,进入新浪旅游摄影名博一百强,近年来转向对安庆市井文化的挖掘,那些菜市场、骑市、原住民,有的拍完后很快就消失了,棚改速度很快的,是抢救性的工作。以这些街头记录为主,去年《街头与市井》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。这些市井寻常生活图片,在别的城市也有类似的场景,是共同的乡愁。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的一种怀旧。
徽派:也是对自己记忆场的还原,还有一本小说《归羊》。
汪军:《归羊》也是一种还原,摄影可能是对现场的还原,这是对人物心理的还原。文化记忆就是还原现场,小说走的更远的地方就是对心理的还原。晚清民国,很多文化名人在老省城安庆留下了人生横断面,像严复、胡适、郁达夫、苏雪林。郁达夫在安庆留下的东西更多了,1921年从日本回来,被聘为安徽公立法政专门学校的预科老师,人生的第一份正式职业,以安庆为题材写了好几篇自传体小说,留下了丰富的生命信息。1929年安大成立后不久,郁达夫重回A城,来安大任教,但这次过来很短就走了,我就还原他为什么来为什么走,心路历程。要考证,无缝接轨,对他生命信息的不断接触,就被这些信息笼罩了。置身于这样的记忆场,写的很轻松,一个多月,每天两三千字,感觉从灵魂中渗出来的。写完后独自流泪一场,在我生命里烙印这么深的一个人,终于和他联系在一起了,自我感动一番。
汪军小说作品
徽派:这种联结和融合,还蛮动人的。
汪军:有些东西不是为了写给别人看的,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,自己满足了是第一目的。读者阅读后有反馈是第二层。我的生命已经得到释放了。
徽派:文化心理还是蛮别致的,你是考察派学者型的,怎么在写作中把之前的习惯撇开呢?
汪军:郁达夫这个人非常让人喜欢,很真实的人物,大江健三郎说他是亚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。他的日记也是文学作品,自己解剖自己,这种人的小说不会过时。百年前和百年后人的心理一样的,欲望一样的,还原他的内心世界就比较容易了。那个时代的青春色彩,民国早春的气息,他有篇小说《春潮》,对未来有着清新的憧憬,充满希望。
考据真实义理辞章才有意义
汪军用镜头记录
徽派:汪老师的自我表达和情感收获其实也都是皖江文化滋养下的产物。这几年的学者研究有新的挖掘吗?
汪军:地域文化研究,开始也是看到孤立的现象,信息越来越丰厚,就由点到面,看到被分割板块之间的联系。长江文化看着很大,从皖江文化出发,就会发现其实也是一个整体,流域文化共享,人物共享。比如桐城派方苞姚鼐,跟南京的关系就非常深,方苞高祖方大美就迁到南京了,方苞也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死在南京葬在南京,按我们现在说不就是南京人吗?姚鼐中年辞官,在江南各地讲学,南京钟山书院讲时间最长,二十余年,有很多南京籍弟子,桐城派对南京气质的影响是很大的。
徽派:把皖江文化放到更大的背景里再看,更完整了。
汪军:还原了它的完整面貌。比如我们的徽班戏曲,清代戏曲花雅之争,安庆花部艺术在扬州脱颖而出。徽班进京,散落在北京外城,汉调艺人搭班,徽汉合流。整个过程与很多文化板块都发生了联系,跟淮扬文化,跟徽州文化,湖北的荆楚文化,北京的土著文化,博采众长,才形成京剧。
冬日A城(汪军摄)
徽派:是的,不能割裂地去看文化现象。现在的学者和以前的学者治学方式有差异么?
汪军:现在是大数据时代,信息百倍千倍的增长,如果一个学者和大数据绝缘的话,几乎就没什么信息可提供了。过去一个学者研究一辈子的问题,进入大数据,一个年轻人可能五分钟就解决了。以前做学问,议论、阐发较多,实际上是弥补信息来源不足。现在都是优质的原始信息,稍加疏理,就能提供给读者很好的信息。你在材料的选取和疏理过程中,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,并不需要过度阐释。大数据为还原历史提供了便利条件,以前的人是不可想象的。
徽派:在组合大量信息过程中,现当代学者的魅力和功能在哪里。
汪军:文化使命来讲就是还原现场。学术需要阐释,文学需要想象力,文化则是还原现场的能力。写论文也好,也可以写小说,拍照片,越接近事实真相越好。只有还原了现场,只有考据是真实的,你的辞章和义理才有意义,所以我曾提出考据、辞章、义理,考据在先。
徽派:自媒体时代,你在自己的平台热情一直不减,我特别好奇,这么持久的动力源自哪儿?
汪军:自媒体时代,个性化表达,避免成为信息的传播工具,需要建构独特的表达体系,这很重要。人都有表达欲望,马斯洛说自我实现是人的最高需求。个性化的表达是建立在独特的认识基础上,不易被重复的基础上,否则你就被淹没掉。通过对皖江文化的挖掘,也是我建构自己的话语体系的过程,只有这些深挖的原始文献呈现的信息,才有可能对历史形成正确的认知,也才能谈得上经验和教训。
“博”是甄别信息的前提
徽派:你的文化观很独特,来自哪里,什么人给你过启发吗?
汪军:我有这样的文化观和中科大李志超教授有关,他是研究科技史的,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,只听过他一席话,至今没读过他一本书。十多年前,在严凤英家乡罗岭看日全食,那里是全球最佳观测点之一。在那里遇见了李志超教授,他和我聊天,说宇宙间的东西都是一种信息,你写一本书,讲一句话,都是传播信息。信息的价值在于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,越接近事物真相,信息的能量越强。考据精确,这是研究的基础,先入为主地给出一个义理,然后再去找材料,我不认同这种研究方法,胡适当年也不认可宋学家的研究方法。只能在原始材料基础上总结出义理,其自然发散的光辉,才有价值。而且可能超出你以前的认知,对事物的认识才有突破,从而推动社会进步。
徽派:考据这个东西也会有变化吧,大数据时代那么多信息,真伪也有甄别的过程。
汪军:这个问题就很专业了。一般人都会找对自己有利的证据,实际上还是义理先行,从而加深了偏见。对信息的甄别,见识是前提,有个从博到约的阶段。你对文史哲广泛阅读,对历史的概貌有基本了解,自然就能提升甄别的能力。人和大数据实际存在一种博弈,要么凌驾和驾驭这些信息,让这些信息成为你表达的工具,要么被大数据的洪流淹没,成为搬运信息的奴隶。人的综合和提炼能力,就像厨师把一堆菜,做成一道佳肴,口味好不好就是厨师的能力了。材料选取组合,这里面的理念就是综合能力的表现。
《街头与市井》记录的安庆老城
徽派:更为个性化的表达。这几年皖江文化研究是你去看世界的切入点,作为“大厨”你发现了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?
汪军:几个方面的感知,康熙初年安徽建省后,清代民国皖江文化实际就是安徽的主流文化,特别是清末新政以来,新式学堂提供的平台,聚集了许多全国一流人才。我们看胡适是皖江版胡适,还有皖江版沈曾植,皖江版陈独秀,皖江版郁达夫,他们在皖江的人生横断面,有着丰富的历史信息。这些原始的真实的信息,也将他们还原为一个普通人,包括严复、刘文典,也有人性的弱点。清末民国的安庆报刊档案资料的发现,我觉得可以媲美明清徽州文书,没有文献基础就没法研究,徽州学与藏学、敦煌学并称,就是因为它们都留下了丰富的历史文献。皖江文化的基础现在很踏实,研究很扎实,不是隔靴搔痒。皖江文化是近代型的,是文化转型期的一个标本。以前看到的是轮廓,现在看到的是毛细血管。
第二个就是皖江文化和周边板块的联系越来越多,《归羊》就是从上海的视角看安庆(A城),郁达夫是从上海到安庆来的,乘江轮在这两个城市来往。在上海待久了,到安庆来,也是心理治愈。之后安庆待久了,又去上海,毕竟大城市有更适合自己的平台。文化板块联系紧密,城市也没有必要通吃,功能可以相互弥补,大家都有存在的必要。一个城市的发展要结合自己的城市个性,过于趋同性,难免导致马太效应。城市的个性化建设非常重要,只有建构独特的城市功能,富有特色的城市文化,才有相互来来往往。《归羊》在上海江苏非常受欢迎,读者很多是高校师生、城市白领,他们是真实的喜欢,可能触及到心灵的柔软部分,有的带着书到安庆来寻找。找到灵魂的归属感,平静地欣赏日出晚霞。
汪军为徽派题字
新安晚报 安徽网 大皖客户端记者 蒋楠楠/文 薛重廉/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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